向陽vs.方梓 (五之一)
我們來自不同的方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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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愛在日落巴黎時》(Before Sunset)中謝西(伊森.霍克飾)及席琳(茱莉.蝶兒飾)闊別九年後,在莎士比亞書店重逢,說是要找一家咖啡館聊聊,好長的一段路上兩人喋喋不休,對話不斷,經過咖啡館、公園、河邊、船上都沒讓他們停下來,以及閉上嘴,一直走到席琳的住處。這一段二十多分鐘的畫面,導演幾乎一鏡到底,隨著他們的身影移動,顯示兩人的契合,以及非常有話聊,聊的話題從過去到現在,從生活、寫作到環保……,對話中機鋒不斷,卻也處處交集。
十年前看這部電影,深深被觸動,情侶、夫妻就該如此契合,我們卻不一樣,南轅北轍宛如兩個不同星球的人住在同一屋簷下。
我出生在山風海雨卻比較親海的花蓮,你生長在台灣唯一不靠海的南投,我們都在鄉下長大,我的吉安是稻菜盛產地,你的鹿谷是有名的茶鄉,我家歷代務農,你的家族世代種茶,你卻生長在做生意的家庭。稻鄉與茶鄉都是植物茂盛的地方,小時候我的娛樂是遊蕩採野菜、捉金龜子,彷彿走進《詩經》的世界,你十三歲讀《離騷》立志成為詩人。
隔著半個台灣,我們卻相遇;俗語「不是一家人,不進一家門。」個性相投或互補成為夫妻、家人,我們絕對是互補(或是相斥);食衣住行、教育觀念、閱讀習慣、寫作風格我們幾乎不一樣。 ╱方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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呵呵呵,我童年時家門口就對著凍頂山,那是我父親出生地,所以家裡開了「凍頂茶行」這小店賣茶,但算不上做生意,終究還是茶農啊。凍頂山的背後是鳳凰山,那是1875年(清同治十三年)總兵吳光亮開鑿「中路」,從林屺埔(竹山)以迄璞石閣(玉里)的入山之口。我常常望著鳳凰山,希望有一天能沿著這條古道走到山的後方;我沒想到這個童年的夢至今仍未完成,更料不到後來的另一半會是出生在後山的妳。看來姻緣早定,儘管隔著蒼莽的中央山脈,我還是遇到了妳。
我們只差兩歲,都在農村長大,高中之前沒離開過故鄉,接受一樣的教育,有著同樣的文化背景和集體記憶,也都對文學、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。赫曼赫塞、尼采、卡夫卡、川端康成、三島由紀夫、杜斯妥也夫斯基……這些都曾是我們高中階段著迷的外國作家;我國中時迷《離騷》,高中時讀《詩經》、《莊子》,因為叛逆性,也喜愛竹林七賢,我記得妳喜愛《紅樓夢》、張愛玲,還是花蓮女中循規蹈矩的好學生,這大概是我們微小的差異的開始吧。
如果還有什麼不同,或許是「感覺」吧,我覺得與妳有很多話要說,而妳覺得與我沒有那麼多話可說……。 ╱向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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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真從筆友開始,筆談比說話從容多了。
我生長的年代,花蓮是個窮鄉僻壤,也還是極重男輕女的社會,父母卻要我多讀書不必做家事。我的同儕不管男孩女孩,不管讀書或工作,幾乎每個人的志向都是「向前行」,居住在後山的我們,前方不是山前的西部,也不是橫越中央山脈的台中,是行經險惡的蘇花公路到台北打拚,埋頭向前進。
雖然志向不明,但到台北讀書不是要當作家,打拚當然也不是為了結婚當家庭「煮婦」。我們的相遇不是走橫貫公路的東西相會,「姻緣」際會,在台北預約你的書,一路撞進婚姻,從不必做家事的我竟然成了全職主婦。婚姻生活讓人清醒,原來愛情真的是盲目的,我們的差異一一浮現;我愛吃麵,你愛吃飯,有皮有殼有刺有骨你全都不吃,因為太麻煩了,而你最不愛的卻都是我的最愛;對於小孩,你說「天生地養」就讓他們自由長大,我注重細節規矩要有,在兩個女兒眼中你是聖誕老人,我像女生宿舍的教官。我和你唯一相同的是,讓小孩多接觸鄉土,兩個女兒的童年大半是在花蓮阿公家田野間嬉戲。 ╱方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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差別是有那麼一點點,我從小學開始就只需要讀書就可以了,小茶行賣茶葉也賣書,因為課餘需要幫忙顧看店面,我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大量閱讀店裡賣的書,從瓊瑤的《窗外》到羅曼羅蘭的《約翰克利斯朵夫》,從《三民主義》演講本到《六法全書》,幾乎只要架上有什麼就讀什麼,因此養成了閱讀的習慣,以及雜讀的癖好。直到今天,我的每個書房都如此,雜而且亂,種類雜,堆置亂。
父母親對我的影響極大,我的父親沒上過學,靠著自修,成了木材行會計,也自學裁縫,能為兄嫂做衣服;我的母親日治時期受過教育,喜歡讀書,也是裁縫高手。他們只要我們兄弟認真讀書,其他一切由他們張羅。這和妳不也一樣嗎?從父母親那裡我受到的最大影響,應該是自學自習和自立的能力,想學的不求人,自己摸索、體會;想要的,不等別人給,自己努力去掙。我學木刻、中年後學電腦、架網站、寫網頁,大概都是如此,這妳知道,往往不眠不休,非得完成,絕不中止。
父母對我的另一個影響,就是教育小孩的態度。我十三歲時迷詩,想當詩人,從此荒廢了學校課業,他們比我著急,卻從未阻擋我這「無前途」的文學夢想──啊,這使我對孩子採取了類似的方式,至今我仍不知對也不對。因為這的確是我們之間比較大的差異啊。 ╱向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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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長在農家,父母要我多讀書,讀的是教科書,至於文學書籍是閒書,能不讀就不讀,何況也沒有多少閒錢可以買閒書,即使經常參加作文比賽,也從未想過以後要從事寫作。我從小志向不大,也很少立志要做什麼,只明確將來一定不做什麼,最不想的是當家庭主婦,竟然早早結婚,道道地地成了煮飯婆。
婚後你們一群年輕詩人創辦《陽光小集》,聚會幾乎都在我們家,大半成員會在周六下午來,直到周日下午離開,這整整二十多小時,你們是吃飯、喝茶、談詩,再吃飯、喝茶、談詩,一群人睡沙發、打地鋪,隔天醒來,又是吃飯、喝茶、談詩,我則是煮飯、泡茶、煮飯、泡茶,來回奔走於廚房、客廳、書房。平時家裡有小姑、小叔們,以及經常短期借住的你的朋友或親戚,還有二十歲以下更年輕的學生詩人來家裡,我待在廚房的時間愈來愈長,也益發覺得廚房離你書房的距離愈遠,我的廚房、你的書房彷彿上下樓層,然後,不在一條路上,不同一個城市,漸行漸遠,我在南你在北,遙遙相對。
直到1985年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的那幾個月,我清醒的知道我不要做什麼,於是,朝著不做家庭主婦的方向走,然後成為「文藝少婦」。 ╱方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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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苦妳了,無論婚前或婚後。我的文學夢想使我一心一意往書堆和書寫裡鑽,因而忽略了妳的感受。尤其在1979年冬我參加了《陽光小集》這份詩刊的創辦之後,一群詩友文友時相往來,在我們台北的家也常高朋滿座,那是台灣文學從現代主義轉向寫實主義,回歸本土的階段,也是台灣戰後代作家開始崛起的年代,談詩論文,兼及對民主、自由與多元化的追尋,凝聚了我和我的朋友們。我們高談闊論,而妳卻必須張羅東張羅西,在廚房、客廳和書房之間來回奔走,這多不容易啊,妳的支持,使當年的我充滿鬥志,忽略了妳的感受,這對妳的確相當不公平。
1985年愛荷華之行,大概是我們最悠閒的同行時光吧。從秋天到冬天,我們一起參加作家的活動、聚會,在聶華苓和安格爾家中與來自華文世界的作家相談,笑聲不斷;每周有一個上午與亞洲國家的作家上英文與會話課程;散步於愛荷華河濱、銀杏樹下和小城的街道上;我們使用印有兩人英文名字抬頭的支票(到今天還保存在我書房中);我們一起旅行美國東岸、西岸的城市……。在愛荷華,方梓和向陽有了共同的方向。
我們固然來自不同的地方、各有不同的背景,但我們從此有了共同的方向,那就是書寫,書寫讓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。 ╱向陽
向陽
詩人,政治大學新聞博士,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副教授。著有詩集《十行集》、《歲月》、《四季》、《亂》,及台語詩集《土地的歌》等。剛出版隨筆集《臉書帖》、論文集《場域與景觀:台灣文學傳播現象再探》。
方梓
台灣花蓮人,曾任消基會《消費者報導》雜誌總編輯、文化總會企畫、《自由時報》自由副刊副主編、總統府專門委員。吳濁流文學獎小說類正獎。著有報導文學《人生金言》;散文《第四個房間》、《釆釆卷耳》、《野有蔓草》;長篇小說《來去花蓮港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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